5月18日，奪得“世界棋王”桂冠的丁立人載譽歸來，在中國棋院參加媒體交流活動。18天前，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2023年國際象棋世界冠軍賽進行到第18局，丁立人戰勝俄羅斯名將涅波姆尼亞奇，成為現代國際象棋第17位“世界棋王”，也是第一位來自中國的“世界棋王”。

5月11日，我們通過網絡連線的方式對還在國外的丁立人進行了專訪。一周之后，這位新晉“世界棋王”回國，我們對其跟蹤拍攝并再次進行了采訪。我們希望通過兩次采訪，深入探尋今年只有30歲的丁立人所走過以及未來要走的棋王之路。

(資料圖片)

丁立人：這個世界冠軍賽從知道自己要參加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一種壓力。

世界冠軍賽前夕，因為壓力過大，丁立人不得不求助于心理醫生。

記者：棋王爭奪賽的時候你是找心理醫生了。

丁立人：對。

記者：這次想找他解決什么問題呢？

丁立人：比賽前心理波動特別大，我當時就有很多念頭，所以說我找了心理醫生。他告訴我一個詞，叫移步換景，你待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你可以去換個環境，可能想法就會有些改變。

國際象棋“世界棋王”的產生方式跟現代其他體育賽事不同，很像過去江湖上的“打擂臺”：一群高手先混戰一番，決出最強的一位，這個過程就是“候選人賽”，候選人賽的冠軍再跟現任“世界棋王”一決高下，勝者就是新任“世界棋王”。丁立人曾先后參加了2018年和2020年的候選人賽，只不過成績排名靠后，無緣下一步的世界冠軍賽。到了2022年，他再次進入“候選人賽”，開局對陣的就是俄羅斯名將涅波姆尼亞奇。

記者：第一場比賽，你就和涅波姆尼亞奇打，當時你的狀態怎么樣？

丁立人：下得不太好，很快就輸了。

記者：這樣一個開局的話會對自己產生什么影響？

丁立人：輸一盤棋肯定不好受，就是有點打擊，去之前還是抱有挺大期待的。輸了之后，確實之后幾盤棋有贏棋機會，也沒有把握住，下和了，基本上當時就覺得沒太大希望了，所以后來就放平心態了，就一盤盤下，結果反而還是出乎意料的。

放平心態的丁立人一路披荊斬棘，最終獲得“候選人賽”亞軍，而涅波姆尼亞奇獲得冠軍。如果一切正常，涅波姆尼亞奇將參加世界冠軍賽，挑戰已經五連冠的“世界棋王”卡爾森。但事態的發展再次出人意料，2022年10月，因為卡爾森宣布放棄衛冕，丁立人獲得替補機會，國際棋聯邀請他參加2023年世界冠軍賽，與涅波姆尼亞奇爭奪“世界棋王”。

記者：你感到驚喜嗎？

丁立人：驚喜、驚訝都有。

驚喜、驚訝之外，卡爾森的退賽，也給丁立人的心理產生了影響。

丁立人：當時他幾乎包攬了這十年來大多數比賽的冠軍，他在這十年間具有絕對的統治力，我們90后這一代棋手基本上可以說是在他的統治期間，我們也適應了這種好像有一個人一直在上面罩著你這種感覺，等到我真的需要沖擊這個冠軍，我向上沖擊的這種動力一下子減弱了一些。

記者：現在他主動放棄了這個棋王的稱號，給你來機會了，為什么你動力反而覺得不如以前足了呢？

丁立人：太習慣于他做棋王這段時間了，或者說我更期待的可能是跟他有一場對決，一個榜樣一樣的人物，他好像也生出了退隱之心，這個時候對我向上追逐的這種動力也是會有影響的。

2023年4月7日，2023年國際象棋世界冠軍賽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如期拉開帷幕。

記者：今年4月份去參加和涅波姆尼亞奇比賽的時候，和半年前第一次跟他對決的時候那種狀態有可比性嗎？

丁立人：這次比賽肯定是更難以預料，因為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以前中國棋手從來沒有參加過，沒有人知道世界冠軍對抗賽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很多人把國際象棋世界冠軍賽看作摘取皇冠明珠的一次攀登，而這次攀登的每一步，對丁立人來說都充滿了未知。

丁立人：棋下得很糟糕，第二盤輸得很脆。

記者：這是什么意思？

丁立人：沒有什么抵抗，就下得一塌糊涂。

記者：你自己回頭想想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

丁立人：比賽過程中比較情緒化，前兩盤棋，我基本上沒怎么在臺上坐，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室里對著棋盤去思考，我可能完全沒有適應這個場合、這個環境。

那個時候，情緒不穩的丁立人甚至會輕易受到對手涅波姆尼亞奇的影響。

丁立人：比如說剛開始的時候跟我握手都是面帶微笑的，但贏了棋像上一盤贏了的話，第二盤就更是這樣。但是如果他上一盤輸了，我能注意到他握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什么表情，而且他可能在一些局面當中他會故意在我面前走動，或者這樣子手撐起來給我施加心理壓力。

記者：某種程度上他也許就是故意的，用氣勢來震懾你，你一開始會受到影響嗎？

丁立人：他這種表現好像他對這個局面盡在掌握一樣，就會使你去懷疑自己對這個局面最初的判斷。

記者：什么時候你就覺得你有點氣勢上能夠壓住他了？

丁立人：氣勢上我好像一直不是特別占上風。

事后丁立人自己分析，世界冠軍賽上對舞臺的畏懼，以及在比賽初期情緒的失常，可能與他的經歷有關。丁立人1992年出生于浙江溫州，從小就對各種棋牌游戲有濃厚的興趣，他4歲開始學習國際象棋，5歲獲得同齡組全國冠軍，17歲成為最年輕的男子國際象棋全國個人冠軍，23歲入選國家隊并晉升國際象棋男子特級大師。但是，隨著棋藝的不斷提高，他卻發現自己一度失去了興趣。

丁立人：以前就覺得可能棋、內容可能有些東西都被研究透了，開局都被人下過了，下著下著也覺得沒意思了。

2021年，丁立人開始接觸國際象棋人工智能的訓練，他忽然發現自己找到了新的興趣。

丁立人：有一段時間我就基本上不看人類對局，只研究人工智能的對局。人工智能它們下的對局，可能就是真的能精確到沒有任何瑕疵、疏漏，這是一種接近于完美的一盤對局。

記者：但人永遠不能比擬機器，機器是沒有血液的，機器是沒有情緒的。

丁立人：有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有點這種狀態，所以我當時就覺得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下得最好的棋手，就是能下得像機器一樣精確。

隨著在網上下棋越來越多，丁立人開始懷疑人與人面對面下棋的必要性。

丁立人：好像人和人面對面對弈也沒有太大必要，面棋沒有太大的必要，面棋跟那些網賽其實好像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一盤棋，初始局面是一樣的，規則是一樣的，甚至說在網賽當中你對著屏幕可能沒有對手的壓力和影響你可能會下得更好，后來完全鉆到棋里面去了，不關心這種人和人的互動交流。

記者：你意識到它的問題了嗎？

丁立人：我感覺也是需要調整一下，那時候我感覺話都說不好了，可能是機器語言研究得多了，人類的語言都不太會說了。

記者：你想步步下得精準，像機器一樣精準，但是現實的對弈過程中需要你去贏。

丁立人：對。

記者：這有沖突嗎？

丁立人：首先，對方如果走了一步你看不懂的棋，我可能有時候反而會覺得失望，不是會覺得慶幸。

記者：你愿意高水平輸，還是愿意低水平贏？

丁立人：這就是當時我覺得研究智能對局，即便是一盤和棋，也是一盤很精確的和棋。人和人下的棋分勝負，但是這盤棋分了勝負，但是好像到處都是漏洞。

記者：這就是人生，它不是真空，有的時候就要追求所謂的，你認為并不精準的并不完滿的贏，但是我需要它，就是需要。

丁立人：對，很奇怪，確實，因為輸了之后，還真的會難受的。

按照賽制，丁立人與涅波姆尼亞奇先要下14輪慢棋，贏一輪得1分，平一輪得0.5分，先得到7.5分者奪冠。第八輪結束后，丁立人以3.5:4.5的比分落后。

記者：怎么面對輸這個結局？

丁立人：輸棋當然是很難受的一件事情。

記者：輸了棋那會是一種什么難受法？

丁立人：之前輸了棋不太想吃晚飯了，就想待在房間里，后來比賽中輸了棋，我可能想盡快離開賽場，不愿意在賽場多停留一段時間。

記者：從糟糕的心情里面走出去，這個過程要很長嗎？

丁立人：具體多久說不好，一個小時。

記者：這么快就能走出來了？

丁立人：難受的時候就是復盤，就是哪里走錯了，這個地方想明白了，就差不多知道了。

在14輪慢棋中，丁立人的大比分一共落后8輪之久，但他三次落后，又三次扳平，逆境中的丁立人顯示出出色的抗壓能力，特別是第14輪，雙方進行了一盤持續6小時33分鐘、90回合的馬拉松大戰。

記者：幾個小時的棋下來什么感覺？

丁立人：我當時就不能夠像這樣平常坐著，正經坐著思考，我就把椅子搬過來就這樣子。

記者：坐不住了？

丁立人：整個人就是那種狀態，想也想不動了。

記者：想不動了。

丁立人：對，就是特別累，最后一盤慢棋我也是在很不利的局面下，當時我想到了一句話里爾克說的，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最終，第14輪和棋，雙方大比分7比7戰平。4月30日，比賽進入四輪快棋加賽，結果前三輪加賽兩人又全部戰和，如果第四輪再和，比賽就會進入2盤超快棋加賽，這是涅波的優勢，他在此前的超快棋比賽中對丁立人的戰績是4勝1負。涅波在第四輪快棋加賽中想方設法尋找和棋的機會，但丁立人卻拒絕和棋，并不斷地尋找戰機，最后一招制勝。

記者：大家都覺得你們這局棋是和定了，可是沒有想到你整個18盤棋里面第一次領先，就是徹底領先了。

丁立人：確實有一點不可思議，就像動漫里面一般球隊整場落后，最后時刻，非常戲劇性那個場面。

記者：你料到對手會是這樣的一個反應嗎？

丁立人：他當時就是手就這樣子抓著桌子，感覺好像他已經咬牙切齒，但是又找不到那種應對的辦法。就像兩個拳擊手，之前看了一部電影，兩個拳擊手后來打到鼻青臉腫了，靠著這種意志去支撐，可能是我撐到了最后。

丁立人在快棋加賽中以2.5:1.5的比分獲勝，最終奪得“世界棋王”桂冠。比賽結束的最后一刻，丁立人將手中的棋子輕輕甩開，用手掩面，遲遲沒有起身，這一幕令無數人為之動容。

記者：把臉捂住了，你是下意識的反應？

丁立人：對。

記者：是想掩飾住自己的一些什么樣的情緒？

丁立人：一直非常緊繃著的一種狀態突然間就松弛下來了，好像說既然這一切真的發生了，當時你看到就是在賽場上我掩著面坐在那坐一會兒，然后起身離開了，但其實在休息室里我無法控制地哭了。

記者：情緒的爆發是因為什么，是多少情緒在里面？

丁立人：首先就是這段時間來自己的付出，我去之前我就說過，我說如果拿了冠軍肯定會哭的，比賽之后確實是釋放，這次比賽下完之后，我有一種感受，就像是打完一場戰爭的老兵一樣。

這一刻也注定會寫進中國國際象棋的歷史，繼1991年中國第一代棋后謝軍首奪女子個人世界冠軍、1998年中國女隊首奪奧賽女團冠軍、2014年中國男隊首奪奧賽男團冠軍之后，丁立人首奪國際象棋“世界棋王”稱號，實現了中國國際象棋“四步走”的戰略目標，無論對于中國國際象棋還是對于丁立人來說，這都將是一個全新的起點。兩年之后，新一屆世界冠軍賽上，丁立人將作為現任“世界棋王”對陣新的挑戰者。他坦言，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

記者：因為首先中國以前沒有男子國際象棋的冠軍產生過，你是先行者，所以得勝之后的未知，總是讓人覺得有點不知所措的。

丁立人：對，就像原先我覺得，我除了棋下得好其他方面還有一點自己那種小興趣愛好之外，別的方面都不太擅長，現在突然間很多事情我都要去做決定了，比如說有些贊助他問你要不要去接受，這都是需要自己去決定。

記者：對你來說是負擔嗎？

丁立人：對，不太習慣。

記者：這就好像你下棋，不僅僅是要和機器下、和人工智能下，你還要和人面對面去下，這是一個由人組成的現實世界，你避免不了和人打交道，可能這是你成為棋王之后不得不漸漸要去接受的一個過程。

丁立人：昨天晚上沒睡好，我就想了想接下去怎么做。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向上攀登的路比站在頂峰更令人心潮澎湃，現在我站在了這個頂峰，確實需要有新的動力，就像卡爾森他爸爸激勵卡爾森的話，他說你看看，雖然說你往上看沒有人了，但是你往下看，你看下面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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